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变味儿的直播抽奖游戏:刷礼物博大奖,有人“输”了上百万

“玩一次只要9块9,就可能博到2888元,近三百倍的回报!”张鹏所说的是某直播平台的奖励游戏,为了高额奖励,他曾在三个多月的时间,“刷”掉了自己200万元。

张鹏介绍说,这些游戏的规则都很简单,以 “财神袋”游戏为例,玩家在直播间花9.9元购买一个“小财神”送出后,系统会自动给出一个大小不等的回报性奖励,正是为了博得高倍奖励,很多玩家跟他一样深陷直播平台上的“财神袋”“猜猜”和“转盘”游戏,有人一天输掉十几万元,更有人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输掉了三百多万。

新京报记者下载这家直播平台体验发现,这些游戏并不对所有用户开放,只有用户充值消费一定金额后,并且等级达到20级及以上,用户才能参与这些抽奖竞猜游戏,成为玩家。在这家平台上,还有不少没有主播的“幽灵直播间”,靠着额外奖励吸引玩家扎堆刷礼物。

在直播平台和玩家背后还活跃着另一个群体——“收货商”。他们承担着为玩家变现的职能,一旦玩家在游戏中赢得了虚拟礼物,只要再刷进“收货商”指定的直播间,就能按比例兑换成人民币,这些刷进直播间的礼物,也由平台和主播分享。在张鹏和其他玩家看来,“收货商”的存在,变相使得直播平台具备了“提现”功能。

河南豫龙律师事务所律师付建分析认为,该直播平台以打赏为门槛进行有偿抽奖、付费抽奖,遵循以小博大的机制,与赌博行为如出一辙。

早在2020年6月,国家网信办会同相关部门对国内31家主要网络直播平台的内容生态进行全面巡查时就指出,包括该平台在内的10家网络直播平台,除了存在传播低俗内容的问题之外,有的还存在利用“抽奖”“竞猜”“返利”等方式涉嫌组织网络赌博的问题。

沉迷奖励游戏三个月花掉两百万

“赢了还想赢,输了想回本,停不下来,最高一天输了8万。”从最初单次9.9元谨慎下注,到深陷其中后把充值的虚拟币当“数字”,北京的张鹏在这家直播平台的“游戏”里,输掉了两百万。

张鹏常看直播打发时间,“以前打赏主播,最多充个几百块钱。”一次看直播的时候,张鹏偶然间听说有人玩游戏中了大奖,于是他也找到那个游戏玩了起来。

他最先接触的游戏是“财神袋”游戏,只要打赏送礼物就能参与,“送一次礼物就相当于下注参加了一次抽奖,奖品就是贝壳,数量有多有少。”张鹏解释说,贝壳和花椒豆都是该直播平台的虚拟货币,两者是等值的,1元能买10个贝壳或者10个花椒豆,“就比如你用999贝壳购买一个财神袋,点击发送后,系统开出的回报奖励,最高可能是28万贝壳,也就是2.8万元人民币。”

玩了一段时间“财神袋”游戏之后,张鹏又在直播间玩起了“转盘”游戏,它分为普通的礼物转盘和超级转盘,礼物转盘每转一次需要100花椒豆,超级转盘每旋转一次消耗1000花椒豆,奖品分别有6到8种礼物,待旋转停止后,指针指向的礼物,就是玩家的下注收益,下注一次100元,就可能获得价值8888元的礼物。

张鹏从那之后就迷上了这两种游戏,之后的一段时间,尽管有输有赢,但张鹏发现输的钱越来越多,“不中老想下一个会中,结果就越玩越亏。”张鹏向新京报记者展示了他的支付宝付款记录,粗略统计,从2021年3月到7月,三个多月的时间,他一共花了202万元在该直播平台购买虚拟货币,目前输得所剩无几。

有相同遭遇的还有郑州的田帅,他在短短几个月内,通过这家直播间的游戏输了40万元。田帅告诉新京报记者,他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,积蓄有限,输的钱大多是通过贷款贷来的,“里面只有几万是自己存的,其余都是贷款。”

充值打赏上千元后才能入场

涉事的社交直播平台于2015年6月上线,据其公告信息显示,截至2021年8月31日,该直播平台累计注册用户数量达2亿名,每个月有超过20万名活跃主播。

打开直播软件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数量众多的美女主播,靠唱歌跳舞赚取用户送出的虚拟礼物,这样的直播通常被称为秀场直播。多名直播行业人士告诉新京报记者,对于秀场直播来说,虚拟礼物的打赏,不仅养活了主播,同样也是直播平台的主要收入来源。

在张鹏看来,他所玩的“财神袋”游戏,表面上看像是打赏,但其实不是,“用户先充值,使用虚拟货币购买礼物,然后点击‘发送’,整个过程与普通打赏一样。”

“普通的打赏,用户送出礼物,主播收到礼物,除此之外用户没有额外收获,而‘财神袋’打赏,用户送出礼物后会收到奖励,奖励有多有少,这对用户来说相当于下了一次注”。张鹏解释说,两者的区别在于送出的礼物不同,选择送出带有“幸运”角标的礼物,便能参与“财神袋”游戏,没有这个标志的礼物,就是普通打赏。

新用户只有普通的打赏,礼物栏里不会有任何带“幸运”角标的礼物,“只有充值打赏达到20级,才能参与奖励游戏。”

张鹏介绍说一般升到20级,至少需要花费25000花椒豆,“在这个平台上花了钱,平台认定你是玩家,才能看到这些游戏。”平台为何设置这样的门槛,在张鹏看来,便于这些游戏隐藏,躲避监管部门的检查。

记者升到20级后,花费99虚拟币,购买一个名为“小财神”的礼物,送出后不久屏幕上就显示一条来自平台官方的信息,内容为:“你在小财神中开出23贝壳!”花椒豆和贝壳是等价的,这意味着,这一次“下注”,记者亏了76贝壳。随后记者连续送出多个“小财神”,分别开出76贝壳、126贝壳、21贝壳。这意味着,尽管有赢有亏,连续下注四次,记者实际一共亏了150贝壳,相当于15元。

张鹏告诉记者,他的两百万就是这样不知不觉中亏光的,“有时999花椒豆的财神袋,连续不断地点‘发送’,一分钟就能送出上百个,一万块钱就没了。”

这款游戏的玩法介绍,用户送出一个小财神(99豆),开出奖励的范围是1到28888贝壳,送出金财神(499豆),开出奖励的范围是1到148888贝壳,送出财神袋(999豆),开出奖励的范围是1到288888贝壳,这意味着用户花99.9元下注一次,最高可获得2.8万元人民币的回报,当然也可能是0.1元的回报。

玩法介绍里同样也说明,只有当用户开出的贝壳数量较多时,主播才能拿到1%-3%的提成,在张鹏和其他玩家看来,这充分说明玩家下注的虚拟币都流向了平台,“我感觉平台的后台系统,就跟坐庄是一样的,下注的钱是系统吃掉的,开出的奖励也是系统给。”

幽灵直播间专供玩家博“大奖”

除了高额奖励作为诱惑,新京报记者在直播间观察多日发现,每当有玩家玩“财神袋”或者“幸运转盘”中了大奖,这家直播平台的所有直播间都会跳出滚屏字幕,内容是说某位用户在某个直播间玩游戏中了多大奖,这被玩家称之为“飘屏”。

田帅告诉记者,只要一出现“飘屏”,就意味着有人中了大奖,“飘屏”无疑对其他玩家产生很大刺激作用,并且其他玩家只要点击那个“飘屏”的字幕,能直接跳转到出了大奖的直播间。

2021年12月9日晚上10点,记者在直播间点击一条“飘屏”的中奖字幕,不一会儿就跳转到一个名为“小鱼儿”的直播间里。这个直播间与其他直播间截然不同,它并没有主播,直播间里只有一张静态的风景图配着背景音乐,图片中央的字幕写着:“有事私信主播。”让人意外的是,尽管没有主播,但直播间却非常热闹,左下角由上至下滚动的字幕,被打赏送礼物的信息刷了屏。

“x1、x2、x3……x29、x30……”一名用户接连送出114个“金财神”,在该直播平台,一个“金财神”售价为499花椒豆或者贝壳,相当于人民币49.9元,这意味着短短几十秒内,这名用户送出虚拟礼物的价值高达五千多元。另一名用户,紧跟着又送出了30个小财神。记者粗略统计了一下,一个小时内,多名用户在这一个直播间,送出的礼物总价值超过10万元。

新京报记者在一天内多个不同时间点进入这个直播间,情况都是如此,看似热闹的直播间,没有任何人说话,只有背景音乐的声音,但屏幕上显示始终有用户在不断送出礼物,一天24小时,连续几个月都是如此。

田帅介绍说这些玩家都是在玩“财神袋”游戏,名为送礼物,实际却是下注,像这样的“幽灵直播间”被玩家们称之为“赌厅”,在这家平台上并不少见,通过点击“飘屏”的中奖字幕跳转,记者发现了十多个类似的“幽灵直播间”。用户为何扎堆到这些没有主播的“幽灵直播间”玩游戏,张鹏透露说原因在于额外奖励,“这些赌厅它会返现,比如中个2000元,人家还额外奖励你200元。”记者私信询问“赌厅”,对方果然发来了奖励信息:“财神袋开出1万豆以上奖励50元,财神袋开出2万豆以上奖励200元……”

奖励礼物可通过“收货商”变现

新京报记者在调查中了解到,如今的秀场直播与早期不同,衍生出“家族”这一角色,“家族”相当于经纪公司,由“家族”负责招募管理主播,给主播发放报酬,一个“家族”旗下会签约少则几十名,多则几百名主播。“家族”以整体形式入驻直播平台,主播在收到用户的虚拟礼物后,往往以“家族”为单位,按月与直播平台进行结算。

这家直播平台同样如此,直接与大大小小的“家族”签约,约定虚拟礼物的分成比例。比如一个“家族”,一个月收到100万贝壳的礼物,在完成一定的任务的情况下,平台会扣留17%,给“家族”的最高分成比例为83%,这意味着100万贝壳,“家族”能分到8.3万元人民币。

记者获得的一份该平台的入驻政策显示,“家族”的分成比例与月流水任务挂钩,月流水越高分成比例越高,比如月流水10万元,分成比例为73%,月流水30万,分成比例为75%,月流水100万元,分成比例为80%,另外平台还给“家族”制定了月流水增长任务和有效主播任务,“家族”完成这些月任务,能获得3个点的奖励,这也就意味着,“家族”只有完成平台制定的所有任务之后,才能拿到83%最高的分成比例。

曾成立“家族”入驻这家直播平台的赵平告诉记者,对于“家族”来说,为了获得更高的分成比例,必须提高月流水,而所谓的月流水即“家族”旗下主播收到的虚拟礼物的价值,月流水100万元就是说主播收到的礼物价值100万元人民币。

有直播行业人士介绍,通常情况下,“家族”要想提高月流水,只有让主播加大力度吸引用户打赏这一条路,这当然是需要用户心甘情愿无偿打赏。不过这也留下一个漏洞,就是主播为了获取用户手上的虚拟礼物,也可以按礼物价值的75%-78%的比例有偿购买。

有偿收礼物和用户自愿无偿打赏获得的虚拟礼物,都可以算作“家族”的成绩,与平台按月度进行结算,如此一来,用户玩游戏得来的虚拟礼物,便这样通过“家族”实现了变现。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展,有些“家族”会派专人负责有偿收买礼物,也有一些中介参与进来,代替“家族”从用户手里有偿购买礼物,这些人在直播平台被称为“收货商”。

赵平告诉记者,“那些‘赌厅’给出额外奖励,不仅仅是吸引用户那么简单,它们还承担变现的功能,‘赌厅’背后都有收货商,赢来的礼物或者贝壳都可以通过收货商变现。”

1月5日,新京报记者私信了一名“赌厅”的收货商,表示希望将账户里的贝壳兑换成人民币,不一会儿对方就同样发来一个微信号让记者添加,在微信上对方表示可以通过刷礼物的形式兑换,兑换比例为76%,也就是说10000贝壳,只能兑换价值7600贝壳的人民币,他随后给记者发来一个直播间号码,按对方要求,记者使用25656贝壳购买了一些虚拟礼物在其指定的直播间送出,并将截图发给了他,大概二十分钟后,中介便在微信上向记者转账了1949元,这正是他之前与记者约定的76%的兑换比例。

1月15日,新京报记者与赵鹏一起在北京见到了一名“收货商”朱云,赵鹏多数时候将赢来的虚拟礼物卖给朱云,通过他变现。朱云称自己也是一名玩家,被一名前辈带入行,后来独立收货,同时还发展了一些下线,帮自己收货,“上个月收了2400万元的礼物,两年多收购虚拟礼物的流水超过1.5亿元。”

朱云说,与他合作的主播“家族”有好几家,这些“家族”都有月流水任务,流水越高提成越高,“家族”都很乐意出钱收礼物,“帮哪个‘家族’收货,就让玩家把礼物刷到‘家族’旗下的直播间里。”

“平台能上市,一个靠玩家赌,另一个靠我们收。”在朱云看来,收货商不可或缺,离开了他们,平台的赌博游戏不可能正常运转下去,这一点也得到了张鹏的认可,“没有收货商,不给我变现,我肯定不会玩那些赌博游戏。”

平台声称严厉打击收购 举报却石沉大海

新京报记者注意到,这家直播平台明确规定,禁止买卖虚拟礼物,收货商如此大量买卖礼物,是如何躲过平台监管的?

“表面是不允许,但背地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毕竟给他们贡献了那么多的流水。”朱云介绍,除他之外,平台还活跃有另外几个大收货商,他们每个月收货量都超过他,平台官方对于他们买卖礼物的事情了如指掌,“最大的一个“家族”,旗下上千个主播,他们也从玩家手里有偿收买礼物,一个月收货量差不多有四五千万元。”

朱云透露说,卖礼物给他们的除了玩家之外,还有一些试图洗钱的人,“有些充值的钱来路不明,比如有人是为了转移诈骗资金。“ 朱云介绍说,他们给玩家变现的过程,也就是一个把钱洗白的过程,钱充值进来,刷礼物刷出去,他们通过微信直接把钱转回去,比地下钱庄手续费低。

在某网络投诉平台上,新京报记者检索到大量有关该直播平台充值方面的投诉信息,许多网友反映在网上购买商品时,被诈骗分子诱骗,将钱充值到平台,他们找到平台协商要回被骗资金,普遍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如愿。

在游戏的玩法介绍里,直播平台声称,禁止将所获奖励进行线下交易,对豆商(币商)收购等第三方行为,平台进行严厉打击。

1月17日,新京报记者将之前通过“收货商”买卖礼物、顺利变现的情况反映给平台客服,之后按照对方要求,记者提供了交易截图等诸多证据,一名在线客服人员表示会将情况反馈平台,记者询问何时回复处理结果,客服只是回答让记者持续关注,但截至发稿前,记者再也没有接到客服的反馈,而记者反映能够买卖虚拟礼物的直播间依然正常开播,收货商也依然在继续收货,丝毫没有受到投诉的影响。

“直播平台以打赏为门槛进行有偿抽奖、付费抽奖,遵循以小博大的机制,与赌博行为如出一辙。”河南豫龙律师事务所律师付建介绍说,根据我国《刑法》规定,以盈利为目的,聚众赌博或者以赌博为业的,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、拘役或者管制,并处罚金。开设赌场的,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、拘役或者管制。

“直播平台通过直播飘屏的方式,吸引普通用户参与,吸引网民注意,以达到聚众敛财目的,符合赌博客观要件。”付建律师认为,赌博行为的认定需要有盈利为目的,能否变现是认定赌博的重要条件,这家直播平台的玩家能通过中介变现,这样比较隐蔽的第三方变现渠道对发现赌博行为,认定赌博犯罪带来不小的难度。

北京金诚同达(合肥)律师事务所的曹夏博律师认为,虚拟财产是否可以通过第三方变现,不影响赌博的认定,“即使直播平台称禁止将所获奖励进行线下交易,但是该平台上的虚拟财产可以与人民币兑换是客观事实,这个渠道可能还会被用作洗钱。”曹夏博律师介绍说,由于我国法律对于企业合规的相关规定极其不完善,某些企业故意打擦边球,导致违法犯罪,加强有关立法刻不容缓。

(文中张鹏、田帅、赵平、朱云均为化名)

新京报记者 韩福涛 实习生 王晓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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